赎罪日·上
Kippur Day · Part one
一
第一次看到光滑细嫩的双脚挽在黝黑的铁箍里牵动着链子舞蹈,是尤历 1997 年的一个午后。我踏在春雨后的青石砖散发出的诱人香气里,青苔洒满角落,那是母亲第一次带我去修道院礼拜。后来我才知道,牢牢锁在少女脚踝上的不是装饰品,而是象征着奴隶身份的镣铐。那是每个子民必须要赎的罪,我也不例外。
明天就到赎罪日了,我站在校历前思考着该怎么办。学校不会因为赎罪日而放假,班上的同学已经在准备镣铐了。学生需要戴着镣铐上课,通常是一副可以满足日常活动的手铐,还有一条能限制步伐的脚镣。赎罪日前一晚,学生就应该戴好镣铐,将钥匙交给宿管,等到赎罪日结束才解开。
哪怕是老师也不例外,学校里响起镣铐的合奏。负责教我们历史的老师依旧是穿着那身简洁干练的正装套裙,反倒是金属腰链更能衬托出身材,化作高跟鞋间镣铐的桥梁,方便在学校里面行走。手铐是最新款,泛着凌冽的银光,连在颈部的项圈上。教会对手铐的检查想来宽松,早已变成赎罪日专属的装饰品了。
我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赎罪的,从第一次看到镣铐开始,就忍不住想戴上它们。仿佛冰冷的铁块马上就要咬住我的脚踝,抬起脚来就能感受到重量一样。只可惜事与愿违,我非常幸运,出生在尤历 1990 年的 R 国,甚至都不用在赎罪日戴镣铐。
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了,我一路小跑来到阶梯教室,才发现已经有同学提前戴上镣铐。鄙夷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将我灰溜溜地逼到角落。我还没有愚钝到在别人失去自由奔跑时不自知,却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暴露自己的异样。我领着包走进教室,看到自己的同桌在摆弄自己的镣铐,脑海里全是上一个赎罪日。
我是为数不多能在赎罪日不赎罪的存在,当班上的人都戴着镣铐起身的时候,仿佛我才是被镣铐锁在原处。每到赎罪日的课间,我都主动来当班里的跑腿,来帮大家处理戴着镣铐不方便的事情。
上课铃声如期而至,绵长的铃声后依旧是叮咚作响的铁链声,自然是戴上镣铐行动不便的同学。可这不是上课迟到的理由,倘若是平时迟到,也就是扣点平时分。但戴上镣铐赎罪时却不一样,老师会按照《尤莉柯札》的教条,将两位同学的手镣挂在墙角的高处,正好是踮起脚勉强能支撑身体的高度。哪怕是课间也不会放下来,必须要等到本堂课结束。
这个姿势还是很羞耻的,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正好能看到因高举双手而露出的小腹,还有体力不支而颤抖的双腿。我已经没有心思在听课了,耳畔全是两位同学的娇嗔和镣铐翻动的声音。两千年前的奴隶也是这般待遇,铐在墙上任人挑选。要是没有赎罪卷的话,我也会迟到,像这两位同学一样被铐在墙上示众。
岂止会被铐在墙上,所有校规都会在今时今日变得恐怖可憎。奴隶,一个藏在历史课本上的概念在此具象化。我们是律法的奴隶,更是神的仆从,哪怕我们没有现实意义上的“主人”,但所有同样主的教徒都是主人的眼睛。
所有人都要谨小慎微,以防触犯校规被惩罚被羞辱。再顽劣的学生都不敢在赎罪日造次,学生教会的成员有权力惩罚所有人,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哪怕是有赎罪卷的也不例外。
这是从尤历 1979 年开始的新教法,地方教会印制赎罪卷,将赎罪卷卖给有需要的人,可以免除赎罪日的镣铐。只有我这个幺女没有带过一天镣铐,父母早已替我买好了赎罪卷,眼看着身边的女仆和同学都戴上了镣铐,就我一个人自由地行走在学校的街道上。
等我到了首都上大学后,我才明白,不是所有贵族都不戴镣铐。
跟我分到同一间宿舍的自然也是贵族,但她家里是最最虔诚的“尤莉柯”派家庭,赎罪日佩戴的镣铐也是严格按照教义,按照历史记载的奴隶镣铐打造的重镣。学校这样分配也是指望我这个不戴镣铐的“百合子”派来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在此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神的子民还分好几派,对赎罪日的看法各不相同。像我家这种倡导用金钱代替镣铐的“百合子”派是最近这一百年来才兴起的少数派,也就在沿海的贵族里面多一点。其实“尤莉柯”派也是少数派,对于赎罪日和镣铐是更极端的态度,不仅仅是推广历史上的重镣,还希望在每月一次的赎罪日的基础上恢复赎罪月。也就是说,我的舍友家里每年都与需要额外戴镣铐一整个月。一想到那重达四公斤的镣铐,心里就开始害怕,甚至还有一丝兴奋。
我看到墙上挂着的两位同学红肿的手腕,不敢想象我的室友是如何戴这么重的脚镣过一个月的。赎罪月是学校的假期,我只能通过在学校的赎罪日日常来窥探一二。洛的手腕脚踝上常年佩戴着镣铐的环,我根本找不到钥匙孔,那是她去年接受“尤莉柯”式洗礼后铆死的,对于她们来说,镣铐是要长久地待在四肢上的存在,不能因为主的赦免而松懈。
沉重的黑铁块在洛的肌肤上留下红色的印记,我不敢想象这种东西到我身上有多绝望。洛反倒是习惯了,笑着跟我打趣道:“至少铆死的镣铐让我不再渴望解锁。”哪怕是她身上的镣铐是全校最重的。
但是洛从来不会穿短袖和短裙,赎罪日走起路来她发出的声响也是最小的。四公斤重的铁链连在脚镣中间,同样是尤莉柯派教徒亲手给洛铆上。我试着提过洛的脚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我难以行走。要是我被锁上了这样的镣铐,肯定是只愿意在宿舍的床上呆一天的。
可洛不一样,每当她提着脚镣从教会走回来时,都依旧保持着优雅,手里的细绳仿佛连接的不是沉重的镣铐,而是贵族少女的裙摆,一路上在向众人行礼。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洛家是地方上非常有名的贵族,家里所有佣人都是虔诚的“尤莉柯”教徒,哪怕是赎罪日也要为公爵家服务。只不过在家里,洛还是会享受仆人的照顾,反倒是在学校不愿意让我这个“百合子”派异端服侍。
哪怕是戴装饰性镣铐的贵族学生,都看不起我这种不戴镣铐的存在。洛戴的镣铐最重,自然也是最看不起我的人。哪怕是我跟她住一个宿舍,洛宁可将绳子提前拴在床铺护栏上,也不愿意叫我过去帮忙,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爬上床铺的梯子。
洛是在讨厌我什么呢,是讨厌我这个不用戴镣铐的“异教徒”吗?当我第一次见到洛脚踝上黝黑粗壮的镣铐时,一抹玫红还是羞在洛的脸上。极力躲避着我的视线,就像是奴隶在逃避主人的眼神一样。我有点受不住子民对神的注视,仿佛不戴镣铐的我成了主。但镣铐真的让洛比我理主更近了吗,未必见得。除了赎罪日,主给子民们的赎罪方式不尽其数,可教会只在乎镣铐,仿佛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一样,将镣铐牢牢锁在子民身上。
我时常望着洛的背影,一个人提着镣铐走在校园里面,又或者是跟着三五个同学一起去教会礼拜。我也好想加入,却不想成为教会当中最惹人瞩目的那个。赎罪的办法有很多种,我却最渴望用最权威的方式来赎罪。是啊,百合子又没有说过不能过传统的赎罪日。我的心动摇了。我跟其他百合子派的教徒一样,躲在没人的角落里读《尤莉柯札》,或者是《百合子真言》。当年《百合子真言》还是禁书的时候,百合子的信徒也是要过赎罪日的。
还好 R 国的多数派是世俗化的“缇佩斯”派,从赎罪月改良到赎罪日,再到现在允许赎罪卷出现。我甚至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在不久的将来,R 国发生政变,尤莉柯派当权,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百合子派的教徒都抓起来,戴一辈子镣铐来赎罪。这场政变称为“莉莉丝之春”。我在校园里面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被学校里的极端分子抓住,拉到教堂里面接受审判。
冰冷的镣铐在如恶魔般在我耳畔低语,我挣扎着起身却被人摁在地上,任凭脚镣咬在我的脚踝上。我惊醒了,原来是场梦,冰冷是因为碰到了栏杆,却依旧留下了像是镣铐一般的痕迹。
有形的镣铐是光荣,无形的镣铐是羞耻。学校教会里的老师每次收到赎罪卷的时候,都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几个不用带镣铐的异端。不过对于一般学生来说,赎罪卷的价格是他们负担不起的,每张赎罪卷都够她们支付好几年的学费了。学校不得不收下我们的赎罪卷,这是金钱带来的特权。自从赎罪卷制度诞生后,个别地区的教会会极力劝说本地的贵族购买赎罪卷以补贴财政,这是宗教裁判所下达的任务,用来代替教廷拨款。
要不是依靠商贸发家的新贵族存在,赎罪卷都不知道卖给谁。哪怕是高贵的公爵也不会奢侈到给自己的子女买赎罪卷,反倒是像我家这种不管怎样都要向教会捐钱的小贵族,给家里人都买上赎罪卷反倒是照顾本地教会的生意。
向主奉献金钱也是赎罪,大概是那几年国家陷入连绵不绝的边境冲突,再加上接连不断的天灾,教廷不得不放开了赎罪卷。此乃国家生死存亡之际,王室向民众宣传赎罪卷,大小贵族纷纷购入,持续了大概有六个月,就被大祭司叫停。也不能是完全停下来,而是大幅涨价,让普通人失去了购买赎罪卷的可能。就像我在学校里面跟各种派系的同学老师一样,皇室、教廷和地方教会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我在心中暗暗下好决定,从下一个赎罪日开始,亲自戴上镣铐赎罪。这个想法最早追溯到我上初中,从人生当中第一个赎罪日,当其他人都戴上镣铐,只有一个人自由地奔跑在学校走廊开始。
我一下子被孤立了,是在一众抱怨声中,被羡慕和嫉妒所萦绕时,镣铐就编织出一张无形的牢笼,在锁住其他人的同时,也锁住了我。脑海里永远都是哭着回家求着妈妈的画面,我也要跟其他同学一样,戴上教会的镣铐,然后在所有人的哄笑当中被忽视。
“傻丫头,不用带镣铐可是你的福气。”
全市不戴镣铐的人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这的确是我的福气。家里的女仆还是要戴脚镣的,父母也曾给她过赎罪卷,却以过于贵重而婉拒。她无福消受,宁可将赎罪卷卖掉换钱也不愿自己用掉,她还有家要养,弟弟妹妹都等着自己寄钱回去。我要是她的话,一定会觉得不甘心吧,明明可以像平常一样工作,不知道那镣铐拖累了多少工作。
女仆脸上赎罪日的笑容甚是灿烂,家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连镣铐的声音都变得悦耳起来。对于百合子派来说,赎罪日要用别的方式赎罪,于是父母很早就起来跟着所有人一起准备施粥,届时不论什么人都能来这里填饱肚子。
日上三竿,院门口已经排起长队,我只会跟着父母出来帮忙乘粥,将面包一并送到他们手上。听着大家说不完的吉祥话,麻木到笑容持续到第二天也不会消除。直到回想起跟我同龄的少女,戴手铐的双手捧着粥碗,跟我四目相对。这双眼睛,我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
如果命运之神再疏忽一点,或许我也成为那双眼睛的主人,在赎罪日的清晨从贫民窟,戴着镣铐跨越数个街区来到子爵府旁,只为饱餐一顿。脸上就不由自主地发烫,脚下的响声愈发清脆,泥泞的道路变成了青石砖路,路人纷纷投来怜悯的目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也染上了这悲天悯人的泪光,从我目送室友去礼拜,自己一个人躲在洗手间的时候发现的。高贵的尤莉柯派什么时候轮得到我来可怜了,走廊里的镣铐声仿佛在嘲弄我,叮叮当当笑个不停。
从下个月开始,我一定要戴镣铐过赎罪日。只可惜一月又一月过去,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迈出这一步。我曾无数次跟洛开玩笑到,要不下个月我也戴上镣铐,体验一下赎罪日。只可惜洛摆弄着自己手里的链子打趣儿到:“大小姐,您还是别折腾大家伙儿了,老老实实地过您的正常生活呗。不都说赎罪的路千万条,您祖上已经替您把罪都赎了个遍,到现在教廷还倒欠您三斗。”
我也不是没有跟其他百合子派的同学聊过,但她们要么是舍不得浪费赎罪卷,要么是曾经戴过镣铐,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了。有这个疯狂想法的人只剩下我一个,却也不知道赎罪日的流程如何。我连镣铐从哪里领的都不知道。
事实上同学门的镣铐都是家里人给准备好的,哪怕是穷学生也不曾戴过本地教会的镣铐。只有贫民窟里的人才会选择教会的镣铐吧,这里是贵族学校,谁身上的镣铐不精致呢。总不能去借同学的镣铐吧,只可惜我在学校没有别的朋友,洛大概也没有多余的镣铐借给我。等到自己想赎罪的时候,才发现道阻且长,多方打听才知道平民的镣铐是从教会领的。
离学校最近的教会要跨过半个城区,毕竟附近的贵族礼拜都是去离主更近的教廷,或者是修道院,只有平民才去教会礼拜。教廷和修道院自然是不提供赎罪日的镣铐的,没想到自己也沦落到要去教会领赎罪日的镣铐了。我捧着地图册规划着线路,决心自己一个人去把镣铐领回来。马车单程只需半个小时,只需要敲开教会的门,填写申请表就行。我将请假单交给老师,在一遍又一遍必须在天黑之前回到学校的告诫下,我终于离开了校门,迎来了久违的自由。
脱离了学校的牢笼,街上洋溢着赎罪日前的欢愉,已经有不少人戴上镣铐了。商业街张灯结彩,人们都想在赎罪日前消费一波,机关单位也提前下班,咖啡馆餐馆座无虚席,都在谈论着主、赎罪和皇室。我生怕自己沉醉于繁华当中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不敢在闹市停留,连忙招呼一辆马车往教会赶去,心里悄悄地给甜品告别:“等从教会领完镣铐再吃。”我可不会像上次一样,错过了教会的开门时间,来到门前发现大门紧闭,只能坐上马车悻悻而归。
繁华逐渐被抛弃身后,楼也越来越瘦小,直到最后化成瘦骨嶙峋的茅草屋。教会倒是气派得格格不入,仿佛天宫下凡,连修道院都不如它三分,排的队可比修道院长三倍。我在远处下了马车,问了好多人才找到队尾,时间走的好慢,太阳高悬在天空,晒得我大汗淋漓,在一旁像条狗一样喘着粗气。早知道要排这么长的队,还不如花钱让铁匠打一个呢。不过镣铐能不能通过教会审查还不一定呢,再加上钥匙的保管费,又是不小一笔钱,赎罪卷买了又不能退,我还没有胆量私自将赎罪卷卖给他人。
钥匙没法给教会,总不能在自己手上,难不成交给同学。我脑海里第一个想起来的人便是洛,把钥匙交给尤莉柯派,要是她不还我钥匙,不给我解锁怎么办。我连忙打消这个念头,交给同学这种事情还是太羞耻了,还不如交给教会。事实证明,这是我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
二
人们都说,贵族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而我不一样,我是戴着金镣铐出生的。从教皇跪在我裙边,那双慈爱的大手为我扬起凛冽的圣水,女仆为我端来鎏金镣铐,铐在我的身上时,我还不明白。自己这辈子根本没有办法摆脱它们,我身上的罪是赎不完的。
明天就到赎罪日了,可是我不想戴镣铐,哪怕是纯金的也不想。宫里的大嬷嬷可不会因为我闹情绪就心软,我是皇室里唯一一个需要在赎罪日戴镣铐的人。不管我如何挣扎,嬷嬷只会道歉,然后叫上三五个女仆将我摁在床上,给我戴上镣铐。
“三公主咱就戴一天,就一天,明天这时候我再给您解开。”嬷嬷用手帕擦着我的眼泪,我不应该怪嬷嬷,要怪就怪父皇,母后那么绝情。
“公主,有什么事情您就吩咐,我们先退下了。”嬷嬷带着其余人离开我的卧室,只留下我四肢上的镣铐与我作伴,只要我一翻身,那声音好听极了。黄金碰撞的声音相当悦耳,距离上一次反抗已经过去了近 10 年,我早已被驯化成温柔的绵羊。明知反抗没有任何用,不如站在女仆面前老老实实地接受镣铐咬住我的四肢。但我决不会坐以待毙,哪怕是把寝宫闹翻天也要跟女仆战斗到最后一刻,被四五个人摁在绣着奢华图案的驼绒地毯上铐上镣铐为止。
我知道我的堕落和驯化,因为我从来没想象过自己能自由地度过赎罪月,已经开始享受四五双手将我摁住的强迫和绝望,就像母亲戴着赎罪日的镣铐,被还是三皇子的父皇拖进御花园一样。我成了公主,母亲成了未来国王的第二个妃子。
先贤总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我总有一天要扯断所有的镣铐,将赎罪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最好连带着王公贵族和教廷,哪怕我身上也流淌着皇室血脉,也要带着所有高高在上的人,一起堕入地狱。或许我身上的镣铐是有朝一日,是为革命军压到广场上处刑所准备的。
我站在妆房的落地镜前,麻木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仿佛迎接我的是梦寐以求的处刑。其实也差不多,我要戴着这看似轻巧的纯金镣铐,穿梭在宫殿当中,供在露台上的王公贵族炫耀,展示给广场上虔诚的教徒。洁白朴素又不失华丽的长裙下是隐约闪着金光的镣铐,奏出动听的叮当声。别看黄金镣铐纤细,却足足有三公斤重,在细腻的肌肤上咬出深红的印记。
骑士团的团长跪在地上,捧起我脚上的镣铐,先亲吻黄金,再亲吻脚指尖。他是大将军的嫡子,未来的边疆公爵,或许会是我的未婚夫,掌控我身上镣铐的人。等将军退居二线,他的儿子继承了公爵之位,我大概会成为皇家献礼,成为公爵的妃子。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结局了,我终究是当今皇帝的亲女儿,不可能送给地位堪堪的贵族,可我的母亲又是庶出,我绝无可能成为贵族的正妻。所以我的原罪是一半高贵,一半低贱。我是最所有人都羡慕的杂种,我继承了父皇的权利地位和财富,继承了母妃的聪明伶俐和美貌。父皇还是挺爱我的,愿意为我找一个配得上的夫婿,母妃还是挺爱我的,愿意为了我不再生育,未婚夫还是挺爱我的,家世显赫年轻有为,爱我更爱我的身份。
可在这名为皇宫的牢笼里,爱显得甚是廉价,求而不得的反倒是自由。
我隔着纱帐看着未来的夫婿,我不爱他,更不爱他的身世。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又如何,我只想去一个自由的,没有背负原罪的地方。我暗暗下定决心,既然生来就有罪,就算直面死亡又如何。
等到下一次出宫前往将军府时,我早已收集好重走“尤莉柯”路的准备。我花了好长时间来习惯如何戴着镣铐奔跑,独自一个人生活,学习如何察言观色。最要的是,我学会了如何配置黑火药。马车如往常一样经过街区,我也像往常一样趴在窗口观察牢笼之外的世界。等到车队经过拐角,车里的黑火药颠簸爆燃,黑烟四散,马车受惊跳跃,我在烟雾当中的点燃更多的火药,在护卫反应过来之前,跳进下水道溜之大吉。
纯金的镣铐其实很容易就撬开,反倒是不值钱的铁镣最结实。我已经想好如何借身上这些曾经束缚我日常生活的金子来享受唾手可得的自由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换掉自己身上这身华丽的衣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不能让人发现自己是公主。
我偷走了流浪者藏在桥洞里的干净衣服,撤下镣铐上的一环当作赔礼。但愿她有福消受金子带来的荣华富贵。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现在全城已经戒严,父皇得知我被掳走一定会地毯式排查这座城市的所有角落。
在逃过第一波搜查前,我还得想办法找到干净的水和食物,金子值钱但花她属于自投罗网,去教会讨饭显然是最有效率的办法。今天是赎罪日,教会的修女会在教堂施粥,我特意挑选了远离皇宫的贫民窟教堂,那里的人应该认不出我来。
等我到了教堂,我才明白自己忘了重要的东西,那便是自己没有在赎罪日佩戴镣铐,纯金的镣铐被我拆了藏了起来,现在的我成了大街上的异端。不对,怎么街上还有没戴镣铐的存在,我混在教会门口的队伍当中,才知道皇宫外的赎罪日每个月只有一天,明天才是赎罪日,今天是领镣铐的日子,领了之后戴上,戴够 24 小时再归还就行。
等轮到我的领镣铐的时候,我颤抖着声音回答道,“我叫莉莉·尤莉克娃。能不能让我留在教会,我不要工钱,给我吃给我住就行。”
年长的修女满脸慈爱,向身后大喊一声,“圣歌今天还需要伴唱吗,”转头又对我说:“莉莉,你先去餐厅吃饭吧。”
我还是挺讨厌教会的,人生当中百分之八十的苦难都跟教会有关,尤其是我身上的镣铐都因为教会和它们的拥趸,还有那些繁杂的礼节。只可惜讽刺的是,为了逃离皇宫又不得不依赖她,真的是让我又爱又恨。至于圣歌,那东西不知道都唱过多少遍了,在奢靡的宫殿里,汉白玉垒起的舞台上,铐在纯金打造的镣铐里,唱给王公贵族圣者祭司。
大修女觉得我声音好听,决定收留我在这里唱圣歌,嬷嬷给我换上了修女服,下午先跟着其他人分发镣铐,晚上再去给圣歌伴唱。好消息是,修女不需要在赎罪日戴镣铐,但坏消息是,镣铐终归是要戴的,只不过那是独属于修女的修行了。
下午三时圣钟作响,我负责给排队的人分发镣铐。教会的镣铐都是特制的,戴上的时候不需要钥匙,只有摘下来的时候需要,当然也有普通的带钥匙的镣铐,只不过这种镣铐需要押金,怕被人骗走。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是用前者。
但是眼前这位一看就是贵族的学生不一样,一定要选带钥匙的镣铐,哪怕是好几银币的押金都付得起。总觉得她跟别的人不一样,仿佛为了赎罪历经千难万险才找到路,就为了今天这副镣铐,眼神当中闪烁着虔诚的光。
我是不理解这些狂热信徒的,难道镣铐真的赎罪吗,有些罪真的能靠镣铐来赎罪,赎罪真的要靠镣铐这种形式吗。
我下意识地问了她,“请问钥匙留给谁来保管。”
她犹豫了一下,像只金丝雀四处张望,攥紧手里的钥匙,颤巍巍小声低喃到。
“修女小姐,这个钥匙能不能交给你来保管。”
真可笑,花钱买了镣铐钥匙,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反倒是交给我这个陌生的修女。哪怕是交给自己的女仆也行,终究是值得信任的人,或许她跟我一样,连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用。
“为什么不直接选教会统一的镣铐,你该不会是第一次过赎罪日吧。”
“非常抱歉,是我考虑的不周到,我还是回学校交给老师吧。”
“且慢,”我挥了挥手,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已经领了镣铐,再换也挺麻烦的,钥匙我就替你保管好,记得赎罪完之后找我要钥匙。”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帮别的教徒保管钥匙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尤其是对面是一个充满活力愚蠢可爱不喑世事的学生。却忘了自己的年龄应该和她差不多大,却从来没有机会上过学,反倒是在暗流汹涌的宫廷当中习得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当猛兽逃离了牢笼,我是猎手,她才是猎物。
我站在后台把玩着手里的钥匙,泛着金属光泽的钥匙早已盘得包浆。圣歌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戴镣铐就站上舞台,虽然是混在一群修女当中。八点一刻的钟声响起,嬷嬷弹起连圣歌的前奏。我跟着众人开始咏唱,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却依旧伶俐动人。
我想到上午那 35 厘米链长的脚镣手铐,是为新人精挑细选的礼物。看起来干净整洁,精致可爱,却又暗藏玄机。身旁的修女的歌声愈发微弱,就连管风琴的声调都被我带着飞起。台下的观众惊叹于我那宛如天使的歌喉,仿佛主降临于世那般开始祈祷。合唱变成独奏,我开始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时间她已经锁上了没有钥匙的镣铐,发现中间的链子短到不方便活动,在绝望和兴奋当中迎来别样的赎罪日。
阿门。